那时候,我和我的父亲住在锅炉房西边,中间隔着矿仓库,锅炉房南边上挨着当时白杨河唯一的一座楼房--充电房和澡堂所在的二层楼。
从家里出去不到一百步就可以洗澡,矿上什么消费都很便宜,一个人洗澡只要5分钱。
我们住的是一排窑洞房子,这个窑洞和黄土高坡的窑洞不同,是平地上用砖修起来的拱顶房屋。室内空间很宽敞,大约有4米宽8米长,外面还有一个小院,修了一个小小的门房,菜窖就修在门房里面。
我们这一排有七八家住户,吃饭时常常门口蹲不少人端着碗,一边吃饭一边叙些家常里短。
因为我家还是受城市教育比较多,所以父亲从来不让我把饭端出去吃,虽然我对那种方式很好奇。
父亲在那里是一个很另类的人,有孩子却过着如同单身的生活,有手艺和头脑却从来离不开基层工人的位置,用两孔像手术剪一样的剪刀,做游戏似的养一只鸡却从不下蛋。
这排房子南头第二家住着一家三口,男人姓王在井下作业,女人算家属没什么正事可做,没事带带孩子而已,一个男孩比我大些但有些疯疯癫癫,玩起来没有轻重又疯的厉害,孩子们都叫他"傻子"。
我们常常疯在一处,也经常作弄他,他好像并不介意,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到,我们需要留意的只有一件,不要让他妈妈听到我们叫他"傻子"。
那时候发生在我的世界的最大一件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多年以后在和父亲交流时提到他们一家时,仍旧唏嘘感慨。
我们所有的人,根都在内地的某个地方,这里没有本地人,傻子家里也是一样。
这个偏僻山沟里的小煤矿压抑着太多人的世界,每个人都期待离开这里。
王傻子的父亲好像是成功了,听说调离手续都差不多完成了,过几天就要携家眷离开这里,只要等最后手续到期就要走了。
我们这些孩子对于这些好像并不是那么关心,在一天就要玩一天。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自然,周围却不是那么平静,隐隐有什么正在发生。
慌乱从天而降,井下出事故了!很多人涌向井口,我们还在门口玩耍,王傻子被他母亲一把拉走,之后居然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矿井,吞噬人们梦想和希望的地方。王金牛,傻子的父亲,在本来歇班的日子下井了,为了给明天再多积累一点。井下一个巨大的冰柱恰巧在他头顶掉下来,有人说有1米长,有人说有3米长。
被人抬出来的时候,全身是血,衣服都糊在身上,积满了已成暗黑色的血块,根本看不出身份。
大夫看了看情况,人已经陷入深度昏迷,创伤严重,必须马上处理伤口。
那具半尸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澡堂更衣室,用几条长凳搭了张床,放在上面。
当时我已经吓的跑回家,看到一个大夫正在和父亲说话。父亲就拉上我去了澡堂更衣室,那个时候应该是我这一生中过的最慢的时候。
"尸体"周围已经聚了很多人围成一圈,中间几个医务所的正在剪衣服,我认出他们用的是我家的剪刀。一会儿工夫就把"尸体"剥光了。
一个人赤条条躺在台子上,周围几个大夫装模作样修整着伤口。这个人胸口以上部分只能看到一片红色血肉模糊,根本分不出耳眼口鼻,头脑中刹那闪过一个名词"血葫芦"。
站在他面前,我们之间的距离绝不会超过50厘米,仿佛我一抬手就能摸到那个血糊的头颅。感觉心里紧紧的,背后也一阵阵发凉,目光死死固定在那个头颅上,想从那里看到丝毫生存的迹象,呼吸、脉动,什么都好,向我证明那不是尸体就好!
我无法移动视线,也无法移动脚步,我想立刻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。爸,爸,我轻声呼唤着,实在已经说不出话来,鼓足气力的呼唤却没有丝毫响应。
视线的余光中,我在人群中搜寻父亲的身影,却又不敢刹那移开视线,仿佛只要不注视着,恐惧就会出现在我的身后。终于,在"尸体"对面看到父亲,他在和大夫小声说话,不知在说什么。这时的我居然感到绝望和愤怒,愤怒父亲把我丢在这边,绝望要到父亲身边需要完全绕过这个恐怖源头。
一段时间里,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。能记得的只有当时出了很多汗,始终盯着看不到面目的头颅。
一切似乎就这么结束了,在我和父亲离开那个简易"手术室"后,一切还在自然继续。"尸体"简单处理后被送到60公里外的大医院,结果和很多人的猜测一样,不知道在路上还是抢救中人就死了。后来尸体被拉回来,这回是真正的尸体了,停在山边空置的炸药库里,再后来葬了死人,家属们继续着他们应做的事,"傻子"和他的母亲也从这个小山沟消失了。
一段时间里,人们讨论的话题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件事,也会说到死亡赔偿的事,算是为老婆孩子最后做了件好事吧。
孩子们的话题则总是围绕着那个闹鬼的炸药房,我是总也不敢去的,夜晚也常常在"血葫芦"的噩梦中惊醒。
父亲还是那么另类,时常念叨剪刀不顺手,买不到顺手的剪刀,可惜了那把剪开王金牛衣服的剪刀。
过了半年我们才又买到那种两个圆孔把手,像手术剪一样的剪刀。
尸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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